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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是佛佑见了后,觉得有点憨。
见岳云一面并不容易,其父常年征战在外。第一次见岳云的时候还是在年关,彼时佛佑已经不止七八岁了。
佛佑其实隐约有些忐忑的,于是她便特地到爹爹常呆着的那个亭子去等他。爹爹并不禁她们去哪里,于是亭子处便是佛佑最想来的地方,无数次她曾借着玩乐悄悄绕到附近,远远地望着爹爹与相公们说话、行事。
这叫岳云的人并不像佛佑想象中的那般高大。佛佑其实是见过那几位顶有名的帅臣的,虽然分不清哪位才是被爹爹赐了“精忠报国”的,也没法照着潘娘娘说的找最年轻的那位——看去都那般厉害威猛。而岳云也只是身量略略矮了些,一般的精壮,一般晒得麦色。
他比起吴娘娘家的子侄来,确实少了令女孩心折的俊逸倜傥,但佛佑不在乎。
这是爹爹选的。
佛佑看着他比自己还忐忑,低着头,仿佛未来浑家的脸长在地上似的。她笑了一笑,细声细气地请他上座,用茶,不着痕迹地引他说话。佛佑不知道是这位岳小都头太憨,还是畏惧她的爹爹是赵官家,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爹爹坐在这里的感受。
……不过好像哪里又不一样。
其实他们拢共也没说多长时间,临走时,佛佑款款还了礼,看着岳云那麦色脸上居然泛出薄红来。真稀奇,她目送着岳云的背影,偏头问她身边最耿直呆愣的小宫人自己脸红未,那宫人直愣愣地答:“没有。”
她忽然心头一跳,那些风月传奇、诗词歌赋里都说娇俏俏的小娘子凡是见着郎君都要脸红的。可是,她再如何也没法生生地叫粉面生霞啊?她还是那个符合期望的大公主吗?
可是,未来的驸马郎也不是风流潇洒的琢玉郎呢。
“他似个呆头鹅一般,”佛佑对兴致勃勃的爹爹说,“却恁是黑壮。”
“你喜欢吗?”
佛佑心想,喜欢是要“为谁风露立中宵”的,可她还挂念着爹爹的喜爱,神佑的情绪,还记着没看完的汉书,没听完的西游……值得她“立中宵”的事儿好多着呢!
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答案,她甜甜地说:“我喜欢爹爹。”
爹爹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复杂的神色,完全迥异于对宜佑的纯粹的欢喜,不过大体上是好的。
佛佑现在已经很少对宜佑生出抗拒来,她已经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定位:长姊。所以她不会像神佑那般脆弱,至今还会因为曾经的噩梦而畏惧陌生内侍的靠近,也不会像宜佑让人操心,时不时就听见傅母、娘娘们无可奈何地哄声。她会温柔地陪还懵然不知的弟弟们,会抚慰宜佑和神佑,她甚至会在忍无可忍的时候婉转提醒潘娘娘不要犯浑。
但她该如何对“驸马”呢?所有人都说那位赐了“精忠报国”的,是爹爹顶顶信任青睐的,是鞭笞金人的帅臣。佛佑想,那么爹爹大抵也希望她和这位驸马好好的罢。
她读诗词,晏相的词里写“欲寄彩笺兼尺素”,她也想写尺素书,好多人都给爹爹寄“尺素书”。佛佑问潘、吴娘娘,娘娘都是大惊失色,于是她乍着胆子问爹爹,爹爹同意了。
还是爹爹好,佛佑提笔的时候如是想。她其实没有好多要说的,搦管凝神了半日,只是略略讲了爹爹带她姊妹三个去宫外看的热闹,然后要岳云给她讲讲战事,讲讲他最近的趣事儿。第一封回信是和他父亲的密札一同寄来的,佛佑读完拿给爹爹瞧,爹爹饶有兴致地点评了一句:“和他爹的密札仿佛。”
渐渐地,岳云似乎也放开了,讲的事儿也越来越多,越来越琐碎。有时佛佑不免的有些惊奇,又有些怀疑——真的吗,别是大话哄我的罢?不过不要紧,憨愣的呆鹅顶多也不过将他爹的棍棒换成了斥责,这事儿她一问爹爹便晓得,回信只作不知。
佛佑知道,岳云最想上战场,像他爹爹一样,也能带着一面大纛穿大内跨御街而归。
她没有“可怜河边无定骨,犹是春闺梦里人”的心情,也不可能“悔教夫婿觅封侯”。佛佑见过太多的白骨,目睹了太多的死相。神佑把噩梦化作了经年累月的内敛和善感,而她将噩梦化作了仇恨,一笔一画地刻在骨髓里。大娘娘、姜娘娘、大姊姊……每一个人都是骨里的一笔血痕。
建炎九年秋,于时为阴肃杀为心。爹爹又离京亲征了,岳云来信说他也会随父从军杀金人。
佛佑回信说,大善。
东京很快变得寒冷,远方的消息乱糟糟地传进宫,大妈妈和娘娘都不许再出宫耍去。不去便不去罢,佛佑给神佑读光武帝纪,读郭子仪列传,神佑总是拥着手炉,慢慢地随着她的声音安然入睡。然后佛佑便会叫宫人拿着蜡烛去桌边,她会一直读到深夜,然后将不懂的挑出来,写信问爹爹一遍,再问岳云一遍。
战事太忙,回信并不频繁。第一封还在深秋霜重时节,第二封已经过了年关。那是佛佑第一次收到那么长的信,岳云给她讲了自己如何杀敌,讲了他按张统制将兵马交与大马勺时,拦在面前的金人好不晓事……最后,他又详详细细地给她形容,那天雷般轰隆倾覆一座城的神威,岳云在纸上写,他们杀了好多金人,还俘虏了金人大官的家眷。
佛佑后来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复的了,但她记得自己写完时,才恍然惊觉眼睛已经酸涩得睁不开了。她讲了枯瘦的大娘娘,温柔的姜娘娘,那些绝望死去的姑姑姊姊们,沿途跋涉时尸骨累道的景象,还有那些凶恶兽性的金人汉子。她不知道叙述了多少,但收到的回复很简短。
应祥说,我帮你报仇,直踏燕京而归。
没有像自以为是的人以为她无知拐着弯打听贵女在北的情状,也没有隔靴搔痒地同情安慰她这个受了苦的“弱质女流”,更不像南归的贵女们相怜相悲。佛佑觉得痛快,她对着信又想哭又想笑,最后她发现自己流不出泪来,但不是哀戚绝望。
惶恐飘零几多年,佛佑终于觉得安心,觉得畅快。终于有人把那些只视作是该报的血海深仇,终于有人能让她痛痛快快地说出记忆里震怖的日日夜夜,终于有人可以让她畅所欲言的时候,不必担心会不会被厌憎,会不会被可怜,会不会让大娘娘和大姊姊被用龌龊下流的想法揣度。那些致大娘娘于死地的人终于能体味到昔年的惶恐与绝望,终于有人能代替她再踏上北国故地,以王师征服的身份。
她终于敢在梦见大娘娘的时候,高高兴兴地告诉她:爹爹来报仇了,佛佑也有良人了。
凡此种种,皆为过往,岁已复始,我为新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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